【文╱黃明秀】
外子是獨生子，兒子出生後，不但集三千寵愛於一身，更背負光宗耀祖的重大使命，公公愛憐的抱著他，常對我說：「這個囝仔妳要好好栽培。」因此，兒子小時候，我躊躇滿志，以培育天才兒童為己志，帶他衝鋒陷陣，進出各才藝班，唯恐稍疏忽，埋沒了兒子的異稟。
期待小小貝多芬 兒子化身小兔子
兒子一滿四歲，剛符合進入幼兒音樂班，我牽著他的小小手趕緊去報名，擔憂一不小心就輸在起跑點。當我們並肩坐在電子琴前，我滿心憧憬，我家的小小貝多芬就在這兒了。
上課時，老師以歌唱點名：「小…睿，你在哪裡？」一般小朋友會立即跟著旋律唱出：「老…師，我在這裡。」但我家兒子，一聽到老師叫他，二話不說，一溜煙躲到電子琴下面，雙手捂住臉，蜷縮成一小球。
我不明就裡，低聲呼喚：「小睿，老師叫你，你要趕快回答，你躲在下面做什麼？」這小子壓低嗓門：「躲貓貓呀，我要躲好，老師才找不到我。」我慌亂解釋：「老師不是在跟你玩躲貓貓，老師在點名，你快出來。」
這楞小子仍小聲卻堅決的回答：「噓，媽，妳小聲一點，老師會知道我躲在這兒。」我手足無措，抬頭瞥見其他家長抿著嘴笑。
老師再唱一次：「小…睿，你在哪裡？」我家的小小貝多芬，把身子縮得更小，更往電子琴角落藏身。我伸手想把他抓出來，這小小孩全力抗拒。我忍住怒火，好言相勸：「你趕快出來。下課，我買冰淇淋給你吃。」他不發一語，完全不為所動，我語無倫次的聲聲催促：「你快出來。」
老師尷尬的笑著：「沒關係，我知道小睿已經來了。」老師繼續點名，其他小朋友能依老師指示做正確反應，讓我好生羨慕，卻也有莫大的挫折感。
接著，老師進行下一個單元，老師說：「你們是聰明又可愛的小白兔，來，現在你們舉著兔耳朵跳到老師這裡……」老師話還沒說完，兒子快速鑽出桌子，伸出食指、中指比著兔耳朵，興奮的跳出去，我鬆了一口氣，心想，他終於聽懂老師的話了。但……我似乎高興得太早了，只見化身小兔子的兒子，在狹小的教室跳來跳去。
慈眉善目的老師溫柔招呼：「小睿，來老師這裡。」兒子仍一蹦一跳開心歡呼：「我是小兔子。我是小兔子。」老師再次低聲叫喚：「小睿，來老師這裡。」
改當畢卡索第二 拿色筆亂塗一通
快樂的小兔子仍東蹦西跳，老師上前想抓住他，只見靈巧的小兔子一閃而過，其他小朋友一看，樂得紛紛爭相仿效，在教室跳來跳去，人人口中喊著：「我是小兔子。我是小兔子。」
驚慌失措的老師急聲呼喚：「小朋友安靜！小朋友回座位！」
正玩得開心的小朋友，都不理會老師的指令，所有家長起身怒聲斥責，一時之間，大人叫小孩跳，一片混亂，我感覺腦門充血，滿眼金星的頹然跌坐。眼前是一場難以收拾的混戰，可憐的老師束手無策、哀聲求饒：「小朋友不要吵！小朋友回座位！」
「安靜！」突然一聲嚴厲叱喝。原來教室裡的聲音太嘈雜，驚動音樂班的主任，所有小朋友受到驚嚇，呆立原處不敢動彈，只剩一隻快樂的小兔子仍一蹦一跳，悠然自得。說時遲那時快，主任將小兔子攔腰一抱，衝出教室，我羞愧萬分的尾隨在後。
音樂班主任強顏歡笑的解釋，希望我能等孩子大一點，再帶他來上音樂班，音樂班永遠敞開大門歡迎兒子，希望我能先將兒子帶走。他唯恐我不答應，不只退還學費，還贈送好幾樣精美禮物，外加鞠躬哈腰，讓我和兒子快快離開。
既然當不了貝多芬，改當畢卡索總可以吧。接著，我帶兒子上兒童美術班，在美術班裡，他倒是專心一意的畫畫，當他興高采烈的展示傑作時，我更加肯定他一定可以成為畢卡索第二，因為我完全看不懂那充滿高深意涵的抽象畫，不管老師給什麼題目，他總開心的拿各色畫筆亂塗。
在一團糾結錯亂的線條中，他耐心的跟我解釋他的傑作：「紅色是漂亮的媽咪，藍色是把拔，黑黑的是阿公……」
我努力發揮創意，想從其中找出任何符合兒子所說的蛛絲馬跡，但我只能慨嘆自己慧根不夠，無法理解他所說的意境，心裡更嘀咕：「這一團亂七八糟的線，在家裡畫就好了，哪需要繳學費來學？」不過，我仍笑容可掬的摟著他，稱讚他：「你好棒。」
學圍棋訓練思考 拿棋子當彈珠玩
歷經一年的線條訓練，當他第一次畫出方形圖案，我簡直感激涕零，充滿成就感與驕傲的欣賞那方形的雲、方形的樹、方形的花、方形的媽咪、方形的小狗……
再經過一年的歷練，方形圖案進化為圓形，我忘形得手舞足蹈，想敲鑼打鼓昭告天下，說我家小小畢卡索指日可待。
朋友告訴我，下圍棋可以增進孩子的邏輯思考，我二話不說，馬上帶兒子加入某知名圍棋社。第一堂課結束，我去接他，只見整個教室的小朋友都趴在地上。我定睛一看，原來他們在比賽誰的棋子射得遠，不時有人高喊：「耶，我贏了。」兒子一看到我，眉開眼笑的告訴我：「媽媽，真好玩。黑子很厲害，黑子都贏唷。」
我被弄糊塗了，正想找老師問分明，沒想到，老師氣急敗壞的衝到我面前：「妳兒子真是天才兒童，我教他們下圍棋，他把棋子當彈珠玩，妳看，整個教室的小孩，都跟他一起玩，一起搗蛋，一起……」老師已想不出任何字眼，面紅耳赤、雙唇顫抖。我趕緊連聲道歉，拎著肇事者火速離開現場，其他小朋友依依不捨的頻頻叮嚀：「明天再來玩喔。」
歷經幾次失敗，我澈底覺悟，讓孩子享受快樂童年，比學任何才藝都重要。
當兒子上大學後，同學埋怨小時候被逼去上各種才藝班時，兒子總驕傲的炫耀，他小學放學回家或假日，是在公園跑步、騎車、爬樹、觀察螞蟻搬家、跟小貓小狗玩鬧……多采多姿的童年回憶，讓同學羨慕不已。
兒子誇讚我：「媽，妳是一個真正懂得教育的媽媽，竟然沒有強逼我去上一些有的沒有的才藝班。」我心虛得不敢回答，慶幸兒子已忘記他大鬧才藝班的精采事蹟。
【2006/08/21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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